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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回 情场潦倒栖身古刹 文士热中闲论时艺(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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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正皇帝——九王夺嫡第七回 情场潦倒栖身古刹 文士热中闲论时艺:准备有声小说在线收听

再醒来时邬思道发现自己躺在一间窄长破旧的房子里。因天阴屋里很暗被烟熏得黝黑的壁上嵌着一排斑驳的石碑——一望可知这是一座碑廊改建的僧房年久失修已废弃不用。外边的雨已经不是那么吓人但仍在没完没了地下不时传来阵阵雷声从破窗棂中随风飘进的雨珠落在脸上带着冰凉的甜意很适意。邬思道抬了一下头仍觉晕眩难忍便又弛然卧倒闭目养神暗自掂掇:不知是谁救了自己。忽然听见一阵脚步杂沓忙又睁开眼看。

“醒了!李绂兄——你来看!”进来的是两个书生和一个头陀一眼就看见邬思道在疑惑地看着众人一个方脸书生惊喜地蹲下身子招呼:“这个狗肉和尚真是妙手神医——依着庙里那群秃驴你这会子早已在左家庄化人场烧成灰了!啧啧!生死人而肉白骨性音真是好手段!”那个叫李绂的走近了觑着邬思道的脸色道:“真的是见好了。昨晚我还看着是没指望了呢!先生贵姓台甫?要不是田文镜和性音恐怕早就不中用了……你昏了三天知道么?”“三天?”邬思道浑身一颤“我在这儿睡了三天?”说着瞥了一眼那个叫性音的头陀。

性音穿着件破烂流丢的土黄僧服一身油腻看去有三十岁上下腰间一柄镔铁戒刀乌黑沉重地拖着足有三四十斤却是嬉皮笑脸一副怪相。听李绂、田文镜说话也不理会从怀中拽出一块肥得流油的腊鹅大口价撕咬着笑道:“邬先生贫僧不让你了谅你也没这胃口。你可是两世为人了怎么报答我和尚呢?”邬思道睁大了眼没言语田文镜忍不住问道:“原来你们早就相识?”

邬思道摇摇头声气微弱地问道:“和尚何处挂搭又怎么认得我邬思道?”性音大口价嚼着鹅肉口中咂咂有声笑道:“你寻根盘底儿么?我是地藏王菩萨座下判官我不批字儿生死簿上没你的名讳!出家人四大皆空也不指你报答比不得他二位夜夜会文日日八股一心要大魁天下夺个状元一头栽进红尘中不怕来个满嘴泥!可叹可叹……不过和尚也有一宗儿不如人没有亲戚可投没有婚姻可赖。自然啰哪得个女人投怀送抱雨地里亲嘴儿偷情……”说罢呵呵大笑。邬思道被他一顿夹七夹八的疯话说得目瞪口呆。李绂和田文镜却只一笑。田文镜因道:“也没见过这样的和尚每日鸡鸭鹅肉不离口死猫赖狗一捞而食真的是唐突佛祖玷污山门!夜里呢咬牙放屁打呼噜都占全了要不是和巨来兄路上住贼店没了盘缠能有一分奈何谁和你挤在一处受罪?”说罢便拉了李绂又道:“咱们按昨日分的题做文章不要理他!”

“阿弥陀佛!二位真是富贵中人不识六祖养生法门!”性音眼见二人到北首一张破桌前磨墨铺纸笑着追了一句“我这放屁如同你们做文章那是功夫——不是童子身恐怕还练不来呢!”说罢起身懒懒打了个呵欠双手合十盘膝坐了邬思道身边刹那间已是换了一个人似的一脸庄敬之色侃侃道:“你闭上眼不要想事不要用力我行功给你治病。”邬思道也着实乏了合上眼说道:“邬某读尽三坟五典八索九丘黄帝内经金匮要略也稍有涉猎不曾听说过这样治病的。你莫捣鬼我是不信的……”性音合掌端坐冷冷答道:“我佛以寂空济世藏大乘之经三十万卷恐怕先生不曾读尽——阿弥陀佛大道如海岂有涯岸?”

邬思道闭着眼还要回驳忽然觉得一股似凉似麻的气流自涌泉穴直透而上沛然直浸泥丸宫顿时心际如秋风过岗杂虑荡涤如洗心下清亮却噤噤不能再言。陡然间已明白这个赖头陀真的是身怀绝技。忙遵嘱收摄心神微睨了眼瞧时性音木坐如偶已经入定却也如平常打坐一般并无异样。此时邬思道觉得气流渐渐变暖愈来愈强在体内冲波逆折所向之处五脏中七荤八素格格有声种种积郁被气流导引着摇撼、翻腾、瓦解四肢百骸顿觉松泰畅美邬思道心里禁不住惊讶称奇。

“好了。”许久才听性音说道“睁开眼坐起来!”

邬思道眨眨眼立时满目清亮试着双手一撑居然毫不费力便坐直了身子却不说话直瞪瞪看着又变得笑嘻嘻的性音。性音扮个怪脸笑道:“如何不谢谢罗汉?”李绂田文镜刚做完一篇破题正换着看稿子见此情景也都转过脸来。李绂兀自手里提着墨渖淋漓的笔惊道:“真是神仙手段!前几日都是抵掌授气给邬先生疗疾既有这法子何不早用?”性音嬉笑道:“沉疴不用急药也要他身子耐受得住才成啊!岂不闻放屁容易收屁难?”邬思道怔怔问道:“你一路跟我救我是为什么?”

“我和你有缘分嘛。”性音道“龙华会上前世修来的呗!”邬思道见他不肯说也只好罢了便问田文镜:“二位八股做的什么题目可否见教一下?”“哦”李绂说道“是两篇破题题目是‘殷有三仁’。”说罢便将两张纸递过来。邬思道先看田文镜的写的是:

道存多途归于仁则歧路通圣或忠或恕不乖于天人之理焉。

邬思道点头道:“田兄这一破道理上去得却不甚切题经不得考官磨勘。‘三仁’是题中点明的你一个字也不提‘魔王’们岂能饶你?”说罢又看李绂的却是一色八分正楷写得端丽妩媚却是:

三子者不同道于仁则一。仁而已矣何必同?

邬思道不禁叹道:“言简意赅算得上通幽入微了就是这笔字锋中无骨微有缺憾——但两卷相比这个自然要略占上风。”说罢幽幽地叹了一口气他忽然想起了自己纵能做得花团锦簇似的文章还能如李、田二人跻身龙门一决雌雄么?性音在旁笑道:“你们说的热闹我听着一点趣儿也没有这种敲门砖文章究竟于世人何用?”

“万岁登极之初曾下旨废过八股就是因为它实在不能有益于世。但牢笼英雄除此也无别的良法——没有这块敲门砖你就敲不开这扇门这就是用处!”邬思道款款说道“但文随人用这文章中也不尽是空话。比如刚才两篇破题说的是仁义之道都是为了仁德爱民有宽的、有严的、有苛的、有暴的——仁是根本。但想到‘仁’这个地步各人走的路却又不同。世道治用法宽厚怀柔文明;世道乱用刑震慑重典杀伐也还是个仁!性音你读佛典三十万卷懂这个理么?”性音笑道:“我哪里读过什么黄子三十万卷?就引出你这一篇宏论!世上的事都是劫数你们读书人都弄不清秃驴们倒能知道?”邬思道双目望天喃喃说道:“这说的也是。治世之理人人都能说一套做起来依旧懵懂——你们听天上这雷声有人说是天鼓有人说是天籁。总而言之是上天的威怒可谁见过雷击死豺狼虎豹毒蛇猛兽?只捡着人、捡着牛打!老天爷他公道么?”说着天上真的响过一阵雷声震得众人打心里起栗邬思道已是两眼汪满了泪。

几个人正发怔便听前头禅堂隐隐传来鼓钹之声夹着和尚们诵经撞磬“托托”不断头的木鱼敲得山响和这屋里的气氛十分不协调。田文镜笑道:“松下喝道琴边饕餮——真煞风景还想再听邬先生高论呢!又是谁家做丧事?”

“张士平死了。当朝宰相张廷玉的三公子。”性音无所谓地说道“这是张家做法事。没听和尚们念的《往生咒》?”“张廷玉?”李绂侧着头想了想“张家世代大儒孔门弟子也皈依佛家?”田文镜笑道:“巨来真个呆!如今还有哪家王公大臣内眷不信佛的?就连四阿哥天潢贵胄金枝玉叶也还是佛门弟子呢!说到大儒张廷玉父亲张英倒算得一个张廷玉是恩荫进士不过沾了祖上的光罢了。”

李绂叹道:“现下的事不能单看科举以为中得高就是鸿儒张廷玉的才学在一干大臣里也就算出尖儿的了。国初笼络汉人文士举子们好歹有篇文章略看得过就少不了有个功名。明珠为相二十年不过是个同进士底子;高士奇无赖出身以举人身分一登龙门当即宣麻拜相!我闲了也常想这就是机遇。那时是世无英雄遂使竖子成名如今恰颠倒了是山中老虎结队行猴子不敢下树来!”说罢一笑。田文镜道:“张廷玉还算廉正这就难得。我们既赶不上那个时候儿也只好认命罢了。上一科北闱是王鸿绪和揆叙的主考下头十八房考官听说没一个是黑房[1]

!这个张三公子听说是张相不许他走恩荫的路功课逼得紧累得病死的——做宰相的能有这份心这一科兴许不至于吃得一户也不剩吧?”

“你太老实了。”性音在旁笑道“就信了张管家放屁!这张士平是气死的不假不过不是为功课倒是为了一个女人真真切切的一个情种呢!张家不过要遮丑放这么个风儿这就是张相的聪明处了。”李绂眉棱微微抖动了一下问道:“是怎么回事?”

性音看了一眼邬思道说道:“去年张相爷去金陵张士平也跟去了不知怎的就和宵月楼的一个叫桂儿的侍书相好上。相爷回京张士平给她赎了身藏在舱板里要带回北京。不想半道上被张廷玉查出来把个三爷按倒在官船里抽了四十皮鞭打了个稀烂又冒了风寒回京就一命呜呼了。”李绂听了没吱声田文镜问道:“那个女的呢?”

“女的却很是烈性。”性音脸上毫无表情“当时伏在张士平身上哀哀痛哭一场起身对张相一拜说:‘是我勾引三少爷的。相爷我拿命抵三爷这个错儿您就恕了他吧!’说罢就一头撞死在铁锚上……阿弥陀佛罪过!”

邬思道听得心里一沉不由想起自家:这样的节烈女子怎么自己就没有福分碰上?心下凄然只忍着低头不语。田文镜笑道:“可惜了张三公子竟是为情而死。这事叫山东蒲留仙听到必定写进《聊斋》又有一篇好文章可读了。”李绂正色说道:“其实这个女子更可悲。若不能守身如玉大可不必寻死;真的从一而终当初就不该身入青楼。这节妇不像节妇娼妇不像娼妇就写墓志铭也难煞文人。”邬思道听着越发刺心如此惨烈故事只是评头论足浑当儿戏说笑!因起身道:“道学家论人挑剔磨勘刻薄不在考官之下。天理人情珠联璧合的完人古来能有几个?这‘不得已’三字孔夫子真该写进《中庸》之中。”说罢径自架着拐杖出来沿碑廊一路看着向南走。

这座大觉寺后头破烂愈往前走愈是齐整邬思道转过大悲殿顿觉金碧辉煌眼目一亮。大悲殿正中矗着的那尊青铜如来坐像足有五丈高两个胁从菩萨也系铜铸座后壁上绘五百罗汉贴金像也都一个个栩栩如生天风衣带宝相**。殿庑西侧壁一色水金沥粉绘着番佛、跟伴、娃娃、难人、鬼使都是赤身装扮戴着护肩、头箍、花冠、耳环、镯钏、缨络……张牙舞爪神情诡异不知都是什么故事。东侧则满墙金紫交错绘有华盖、琵琶、降魔杵、九锡杖、流云托、豹尾枪、牛耳刀……还有什么宝幡、云头、番草、宝珠、方旗、风火轮却是目连救度佛母还有如来雪山割肉饲鹰图像乱纷纷的并不见什么好处。倒是佛前雁序列位的二十八诸天有的和蔼慈祥有的若有所思有的神情悲怆有的开怀大笑或苍老龙钟、或文质彬彬、或威猛狰狞颇觉发人深省。邬思道到底大病初愈的人辗转随喜这一阵便觉气虚沁汗腹中像是有点饿的光景。因雨天游人稀少知道没处买东西吃寻思着踅出殿外却见东边斋房精舍外头素幔白幛、灵幡高悬白汪汪的一片灵棚纸花金箔在微风中瑟瑟作抖似为离人之泣。邬思道便知这是张士平停柩所在想起方才几个人说话不觉悲从中来却又无从洒这一掬之泪便踱过来倚柱而立脸上似悲似喜地呆看。

法事看上去已近尾声。守在灵桌前的几个家人披着麻肩东倒西歪地靠着棚柱一个接一个地伸懒腰打呵欠显得神倦力疲。一个管家模样的人端了一大盘供果出来一头摆放一头呵斥众人:“你们要作死么?今儿可是正经日子!一会儿老太太驾到相爷不定也要陪着来。这差使办得差三落四仔细着揭皮吧!看那边摆的纸马有的折腿有的没尾巴纸轿也淋湿了还不赶紧把廊下的祭物摆正了——好歹过了今日太太必定放假有你们挺尸的时候呢!”众人方都打叠起精神整理收拾。邬思道正要离去突然西边一个人“呜”地一声号啕大哭捂着脸踉踉跄跄闯了过来。邬思道骇得一怔定睛瞧时更是大吃一惊:原来竟是李绂!

[1]

黑房:举人们称不肯接受贿赂的考官为“黑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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